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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1章 兄友弟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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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炎酒量不深,三杯两盏淡酒下肚,便隐隐有了醉意,隔着淡光幽火,远观皇帝与李溶比肩说话,心里闪过一件往事。李炎幼时,母妃最得帝心,他几乎是在先帝膝盖上长大的,是以性子比其余几位郎君要大上许多。大内之中,一时风头无两,尊宠灌养长成的郎君,岂止他人悲苦离愁,李炎同别的兄长关系并不大好。他越是要强,别人越是要避着他,躲着他。他一人孤零零地念书、习武、闲来无事便同当今太子一般,潜于高墙密林之间,以捉弄人为趣。宫人视之如瘟疫,避之而唯恐不及。

长庆二年,宣武监军奏军乱,父皇派皇兄随军平乱。八月,皇兄执乱党李介四子凯旋,朝内朝外,纷纷前去观看纳俘之礼。皇兄为所有的兄弟都带有礼物,就连最幼的七郎都有一个红漆拨浪鼓。李炎去得晚,看着皇兄为所有兄弟姐妹分发礼物,远远瞧着,既想上前,却又拉不下脸上前。还是皇兄看到火红石榴花下的李炎,向他招了招手。李炎素来是个冷面的孩子,在众人都成群结队吆三喝四的年纪,他只身一人独来独往,见他亲热,自己倒有几分无所适从。李昂笑笑,亲自走到他面前,从腰间扯出一枚如意结,结下套着一枚玉佩,玉佩闪着温润的光泽,镌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,李昂笑起:“到宣武的第二天我就看到这枚玉佩,五郎属龙,最是相配。”李炎抿唇,低头看着阿兄放在自己掌心的玉佩,半晌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:“玉佩我多得是。”李昂朗声大笑,摸了摸他的头:“你的玉佩是你的,这是阿兄送给你的,不一样。”

那枚玉佩是何模样,李炎早已忘却,每天都有如流水一般的奇珍异宝进到他的殿内,一块玉佩没什么稀奇。可李昂掌心触摸到他头顶时,那阵令他浑身酥麻颤栗的感觉却久久未曾忘记。久到十年之后,每每想起那天的场景,似乎尚能感知到皇帝掌心的温度。似乎他不是高高在上威震四海的君王,只是寻常人家宠爱弟弟的兄长。

醉一场梦一场,子时初,皇帝再难将持,遂道:“天光不早,今日便宿在宫中吧。”又嘱咐李炎道:“八郎久别长安,五郎为兄东道,好生招呼八郎。”皇帝醉得不轻,一头扎得紧实的发丝微有松散痕迹,鬓边乱了一缕出来,李炎错眼,发觉满头青丝中夹了丝丝缕缕的银光,今夜皇帝醉后胡言,说的又多是往日兄友弟恭之事,李炎生出无限感慨,心中只觉无限温暖,答得干脆:“是。”皇帝又吩咐下去,让周绪在外廷安排了宫室,方醉态万千,连连称罢,先去就寝。

内侍将李溶扶去榻上躺倒,又进来一串宫人,为他脱簪卸袜,洗漱更衣。宫人揭去他的外袍之后,只余中衣,袖口宽大,捋上了几寸,现出手臂上那道尺余长的伤痕,心中不由难过,转身掩住渐渐湿润的眼眶,吩咐宫人去准备醒酒汤。莺燕环绕的殿内倏的安静了下来,李炎静默良久,忽闻身后李炎说道:“阿兄,现在我跟你差不多高了。”李炎回过头去,轻轻说道:“以前父皇常说,你饮食上从不挑挑拣拣,日后定然会比我长得更高更壮。”李溶翻身坐起,嘿然一笑:“只是可惜父皇看不到了。”说罢,敛眉垂目,补了一句:“母亲也看不到了。”

李炎心中悲喜交加,良久方顾左右而言他:“身上的伤还痛不痛?”李溶侧目看着他,半晌没有说话。李炎方自嘲似的说:“又怎么不会痛呢?你是最怕痛的,小时候我碰你一下你就会哭着去找母妃告状。”李溶摇头道:“已经是过去了。”

他撩起自己的衣衫,现出肩胛上愈合的伤痕,纵横交错,如枝柯交错的枝桠,在他的身上生了根。李炎眼睛叫那一片疤灼伤,半晌没能说出半个字来。李溶说道:“阿兄,我身上的伤多吗?”李炎怔愣片刻,方回身喃喃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为何会添多的伤?”李溶道:“阿兄可看到琵琶骨下的那个孔洞了?那是去年我在府内纳凉时,从天而降了几名黑衣人,留下来的。琵琶骨下面的那道伤是六月我在治水时的刺客留下来的,你看到的每一道伤疤我都能记得是怎么来的。”

李炎悚然色变:“他们怎么敢?怎么会如此胆大?”李溶奋力忍住眼中的泪水,故作轻松一般扯出一丝笑意,想要去安慰李炎,却如何也说不出口,終愤然道:“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?难道阿兄忘了,当年在皇城根下,天子眼前,他们都敢对你下手,我一个远在天边的亲王,还有什么好忌讳的?”李炎如酣畅淋漓大战了一场,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:“你为何不早与我说?每每写信来,也尽选些好听好看的话来糊弄我。”

“非我报喜不报忧,只因尽管我原原本本告知阿兄,阿兄也无计可施,那人为了她的儿子,无所不用其极,我又何曾不知,阿兄在京中难有片刻喘息之机。我说了,不过徒添阿兄烦恼罢了,干脆三缄我口,给你搏个清静。”

李炎听了这话,心中有如刀割一般,捏紧了自己的衣袖,脸色变得煞白:“他现在已经是太子,这天下早晚是他们的,她又何必急在一时?”李溶冷笑一声:“魑魅魍魉,眼里见了谁都觉得是牛鬼蛇神,不斩草除根如何能让心下有片刻安宁。”

窗外灯影一乱,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似有人打窗外行过,李炎朝李溶使了个眼色,两人各衔了满腹的话,登时噤声不语,宫人入内,奉上醒酒汤。李溶饮过,李炎嘱托道:“长安不比漳州,入秋早,天气凉,夜里仔细别着凉。明日我来接你同去为母妃祭扫。”李溶强笑道:“是。”

周绪引了李炎到偏殿内歇息,躺于榻上,一夜听得风声朗朗,卷起地上的叶子,尽发出些沙沙的声音。那些沙沙声,钻进他的梦里,化作李溶受伤时深浅不一的叹息,如靥般将他困住,久久挣扎不开。流了场淋漓的汗,好歹睁开了眼,起身饮了些水,发觉窗外风雨更甚,梦去人远,便是半夜无眠,干脆拥被静听了一夜风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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