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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五章.血骨相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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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裕平王府里养着一个小昆剧班子,乐平王做客,自然不会怠慢,立刻便施粉打扮上台开唱。府内戏班多用女孩儿,上台的清一色是妙龄女子。

  屋内咿咿呀呀的歌声曲声犹如潺潺流水。

  墨烟不懂戏,只知道戏文里讲的故事。

  她还记得小时候裕平王府的所有人聚在一块儿听戏贺寿,她那时很没有耐心,压根坐不住,结果还因此挨了骂。如今想来,墨烟儿时的顽皮和好动或许是远超寻常孩童的,容易招人反感也不无道理

  而此时此刻她侯立在乐平王身后,同样没心思听戏。她思索着自己应当如何行动。

  青衣上台唱了一段后,坐在主位的裕平王对乐平王说,自己今日还未去佛堂礼佛,因而需要暂且离席,失陪半个时辰。

  乐平王似乎已经被台上的表演深深吸引住了,他勉强不算失礼地点了点头。

  于是裕平王便起身离开。

  佛堂……

  是的,的确有这么一个地方。在墨烟模模糊糊的印象中,记得佛堂就在后院的南角,里面供奉着的是三樽横三世佛金相。

  她看了一眼乐平王,乐平王端着茶盏,眼睛微眯、耳朵微侧,很是愉悦地享受着歌音。

  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,来到走廊上。

  墨烟只能凭借非常的模糊的记忆去找寻通往后院的路,原本以为或许会花费相当的时间,但事实上她刚离开戏园所在院落,便与站在门廊上的裕平王赫然相望。

  在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,墨烟便明白对方早已认出了自己。

  说来也是。

  尽管所谓“数年未见”,但实际上墨烟跟随莫迟雨出入宫廷、巡回京城,并非真的一次都没有与裕平王碰面。

  但在那些为数不多的碰面之际,她都只是深深低头,站在莫迟雨身后听着二人简单寒暄,如此而已。她并不认为裕平王有哪怕一眼是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。

  ——连母亲都不愿承认自己有过墨烟这样的孩子,更何况是面前这位裕平王?

  每每想至此,屈辱、痛苦和畏惧交杂着在墨烟心中翻腾。

  “同我去佛堂。”遥遥隔着十来步,裕平王对她说。

  墨烟点点头。

  越往后院走自然越是安静。

  佛堂在南苑最僻静之地,往日有两个老尼洒扫诵经。这回来,只留下一个年长的了。裕平王随口将她打发出去,独自走入后堂。

  后堂供奉着几个牌位。

  墨烟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。

  裕平王背对着牌位,望着后门外的小院景致。

  “是你递进来的信?”

  “是。”墨烟低着头。

  “你有非说不可的事?”

  “……是的。”

  从男人的声音里听不清情绪的起伏。墨烟将视线抬起来,望着他的背影。

  这个人是我的父亲。她对自己说。

  “王爷,您该早日回藩地去。”墨烟发觉自己一开口就是在哀求,“最晚,秋社后就请离开京城吧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?”

  “我不怕说冒犯您的话,您必须相信我。您再留在京城,只会招来杀身之祸。”她不知道该怎样说,她没有如簧的巧舌,手里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,“殿下,您千万不要再与宁王来往,您现在就该进宫恳请皇上放您离京!”

  她在面前这个男子——父亲的身后跪下,切切相劝。

  “……宁王。”裕平王总算微微侧过身,不过仍然没有看她,“你听到了什么风声?”

  “督主不许我来,也不肯告诉我任何事。但我知道宁王和您即将大祸临头了。”

  男人沉默着,开始在后堂踱步。

  他的目光低垂。

  “殿下,您一定要相信我。”墨烟无措地说。

  可他凭什么要信她?

  因为她是他的女儿。这本该是多么理所当然。

  “你说我与宁王会有大祸。”裕平王走到了那些灵牌所立的木架前,依然背对着她,他一字一句缓缓地说,“是因为我们会‘谋逆’?”

  听到那个词,墨烟浑身一震。

 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于是沉默不语。

  裕平王再度开始踱步。他走到另一侧墙壁旁所摆的木柜旁。木柜上摆放着香薰、书卷,然而,还有一柄剑。

  那里为什么会有一柄剑?

  墨烟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。

  此地是供奉牌位的地方,显然,那里本不该放着一把剑。也就是说,这把剑是出于某种目的才被放置在这里。

  裕平王的手指拂过香烟袅袅的香炉,拂过经卷,最后漫不经心地抚上了剑柄。

  不。

  尽管装作漫不经心,但他的手指无疑是在颤抖。

  ——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刹那间,墨烟浑身绷紧了。

  “你没有明白。”男人说。

  又是这句话。

  墨烟总是“不明白”。

  “你不明白,我走不走都是一样的。我和宁王有没有来往,也都是一样的。”男人似乎在笑。他的手指虚搭在剑柄上,“如果我们在他的眼里有罪,那么我们就有罪。如果他需要我们有罪,我们也有罪。”

  “王爷……”

  “我的皇兄从前和我说,‘留在京城帮朕,朕害怕那个皇位,那个位置让朕寝食难安’,我便留了下来。后来昭愿之乱,他说‘你要帮朕’,我很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帮他了。我领兵南下,然后我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很会带兵作战——我的确可以帮到他。”

  “您和皇上说,您愿意遣散军队回藩地,他会原谅您的!”

  “起初我也很害怕。我本想着我该死在战场上,为了他死在战场上是我的荣耀,是尽了我该尽的忠义;或者,我该昏昏聩聩,大败而逃。可我偏偏赢了。我不敢回京,我到崖仪山去找李通,想要商量出个主意来。然而那时李通也不知怎么,看上去神魂不定。我在徘徊无措时,遇到了簪娘。”

  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。

  “我原想着,如果我可以就这么隐退山林,和簪娘在一起生活下去……”

  母亲……

  “王爷!过去的事情再提起也已无用,困难是在眼下啊。王爷,皇上疑心宁王要与您里应外合攻打京城,谋逆犯上——”

  “墨烟。”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。

  墨烟霎时住了嘴。

  “墨烟。那时候是一纸诏令命我回京的。皇兄要我帮他守住京城,我不能不帮。他不怪我‘赢’,也不怪那时候我太年轻,糊里糊涂竟然没有在平定战乱后立刻放下兵权回京,这是他对我的信义。”

  他是在解释,他是在说自己为什么抛弃了墨烟和墨烟的母亲。

  事到如今——不,原本,墨烟原本就从未因此憎恨他。

  母亲或许怨过恨过,可墨烟从来没有,她没有理由。

  裕平王摇了摇头,在长久的沉默后,他说:“我与当今圣上之间,不比我与皇兄。这也是当然的。”

  “王爷,这些事……”

  “先皇的遗诏上写着,要我乐平王齐柯律留在京城协助新帝。或许皇兄以为别人看我也如他看我一般吧……无论如何,既是他的诏令,我当然会遵从——可是我难道不知道,我留在这儿最终会得到什么?我难道不知道,我们圣上是会长大的,当他长大的时候,注定有一天会容不下我。皇兄他想得太好了……而我,我那时候太年轻,太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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